婢音哀辞
婢音,仆王兴所生也。
九岁入侍吾母,洒扫浣濯如成人。稍长,于女事无不能。奉事八年,未尝以微失致呵诘。其群居,未尝笑嘻、妄出一语。余蒙难,家人御吾母北上。音随吾妹日夕相扶持。或以事暂离,吾母辄问:“音儿安在?”吾母卧疾逾年,危笃且两月,亲者不敢去左右;为糜粥、供水浆、治药物,皆音任之,不失晷刻。
余家贫,冬无炭薪,音独身居西偏空室中,夜四鼓卧,鸡鸣而起,率以为常。性刚明,容止严恪,虽故家女子中寡有,余每心诧焉。乃竟以厉疾夭,年十有七。
数日,音晨入,短衣不蔽骭。为市布以更之,未及试而没。举室恻伤,人如有所失焉。乃为文以哀之,其辞曰:
惟茅苇之漫漫兮,芝孤生而易残兮。石矿坚以磊磊兮,玉精融而多毁兮。非造物之无章兮,乃汝性之不祥兮。
拟子卿寄李都尉
汎桴委惊湍,隈隈任所触。大冶自镕金,焉能顺其欲。
羁鸿隐朔漠,飞翔翼常缩。独鹤栖瑶林,长鸣念溪谷。
不闻鸾凤音,时恐鹰鹯伏。百年会有尽,沈忧日夜续。
寸心遥相望,万里见幽独。
裴晋公
不去为无耻,不言为不忠。正告中兴主,漠然如瞽聋。
以兹至晚节,心迹有异同。出入任群小,将相如萍踪。
宫庭匿天氛,边疆多伏戎。宗臣在东洛,夕命朝可通。
绿野馀清兴,精神已折冲。安敢谋一身,高举思明农。
严子陵
君臣本朋友,随世分污隆。先生三季后,独慕巢由踪。
真主出儒素,千秋难再逢。故人同卧榻,匪直风云从。
孤高一身远,大猷千古空。岂伊交尚浅,将毋道未充。
卧龙如际此,焉敢伏隆中。
将之燕别弟攒室
诘旦将戒徒,独步登山冈。泪枯不能落,四顾魂飞扬。
往时重暂别,而今轻远行。岂忘岵屺诗,言此裂中肠。
死者不可留,何况客异乡。家贫无储蓄,老母甘糟糠。
翁性嗜醇醪,客至羞壶觞。所恨尔长逝,出门增恛惶。
尔能奉晨昏,细大无遗亡。长兄虽笃谨,不若尔精详。
日夕下山去,身世两茫茫。
逆旅小子
戊戌秋九月,余归自塞上,宿石槽。逆旅小子形苦羸,敞布单衣,不袜不履,而主人挞击之甚猛,泣甚悲。叩之东西家,曰“是其兄之孤也。有田一区,畜产什器粗具,恐孺子长而与之分,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;夜则闭之户外,严风起,弗活矣。”余至京师,再书告京兆尹,宜檄县捕诘,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。
逾岁四月,复过此里,人曰:“孺子果以是冬死,而某亦暴死,其妻子、田宅、畜物皆为他人有矣。”叩以“吏曾呵诘乎?”则未也。
昔先王以道明民,犹恐顽者不喻,故“以乡八刑纠万民”,其不孝、不弟、不睦、不姻、不任、不恤者,则刑随之,而五家相保,有罪奇邪则相及,所以闭其涂,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。管子之法,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,转相督察,而罪皆及于所司。盖周公所虑者,民俗之偷而已,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,此可以观世变矣。
孙征君传
孙奇逢,字启泰,号钟元,北直容城人也。少倜傥,好奇节,而内行笃修;负经世之略,常欲赫然著功烈,而不可强以仕。年十七,举万历二十八年顺天乡试。先是,高攀龙、顾宪成讲学东林,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。及天启初,逆奄魏忠贤得政,叨秽者争出其门,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。由是杨涟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周顺昌、缪昌期次第死厂狱,祸及亲党。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、张果中倾身为之,诸公卒赖以归骨,世所传“范阳三烈士”也。
方是时,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、辽,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。奇逢密上书承宗,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。忠贤大惧,绕御床而泣,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。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。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,不起,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,使元仪先之,奇逢亦不应也。其后畿内盗贼数骇,容城危困,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,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,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,而弦歌不辍。
入国朝,以国子祭酒征,有司敦趣,卒固辞。移居新安,既而渡河,止苏门百泉。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,逆率子弟躬耕,四方来学,愿留者,亦授田使耕,所居遂成聚。
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,以象山、阳明为宗,及晚年,乃更和通朱子之说。其治身务自刻砥,执亲之丧,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。人无贤愚,苟问学,必开以性之所近,使自力于庸行。其与人无町畦,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,必以诚意接之,用此名在天下,而人无忌嫉者。方杨、左在难,众皆为奇逢危,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,夙重奇逢质行,无不阴为之地者。鼎革后,诸公必欲强起奇逢,平凉胡廷佐曰:“人各有志,彼自乐处隐就闲,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?”居夏峰二十有五年,卒,年九十有二。
河南北学者,岁时奉祀百泉书院,而容城与刘因、杨继盛同祀,保定与孙文正承宗、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,天下无知与不知,皆称曰夏峰先生。
赞曰: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,征君尝语人曰:“吾始自分与杨、左诸贤同命,及涉乱离,可以犯死者数矣,而终无恙,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。”征君论学之书甚具,其质行,学者谱焉,兹故不论,而独著其荦荦大者。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,先生力辞不就,众皆惜之,而少师再用再黜,讫无成功,《易》所谓“介于石,不终日”者,其殆庶几耶。
辕马说
余行塞上,乘任载之车,见马之负辕者而感焉。
古之车,独辀加衡而服两马。今则一马夹辕而驾,领局于轭,背承乎韅,靳前而靽后。其登阤也,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;其下阤也,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。鞭策以劝其登,棰棘以起其陷,乘危而颠,折筋绝骨,无所避之。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,不与焉。其渴饮于溪,脱驾而就槽枥,则常在众马之后。
噫!马之任,孰有艰于此者乎?然其德与力非试之辕下不可辨。其或所服之不称,则虽善御者不能调也。驽蹇者力不能胜,狡愤者易惧而变,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者矣。其登也若跛,其下也若崩,泞旋淖陷,常自顿于辕中,而众马皆为所掣。呜呼!将车者其慎哉。